在世界末日兜风
2020-08-31
作者:沈大成
他们沉默了一会儿,她的袋子动了动,开口转向他那边,她把头向着袋子一偏,示意他来吃,他接受邀请,手一直伸到由她的上半身和大腿构成的钝角区域,袋子正摆在她腿上,他抓出若干枚薯片来,一圈细盐沾在手指上不知在过去哪一年,薯片被压坏了形状,它们令他想起别的事,因此看了看才放进嘴里。这味道,还有一嚼就从口腔里爆发然后就近传到耳朵里的咔嚓咔嚓的响声,对他来说久违了。他在年轻时就不怎么吃零食,可现在吃完嘴里的,又伸手到钝角区域,再次从女孩年轻紧实的腿上取来吃。他和她错落地嚼薯片,即使仍旧沉默着,却仿佛你来我往地在讲话。
他们都透过自己旁边的车窗,无言地看向外面。并排坐着吃薯片的地方是计程车后座,计程车停在宽阔的大道上,已经停了好一会儿。
昔日这里是地价高昂的商务圈,两边高楼林立。在她那边,隔开人行道,是被称为“综艺帝国”的电视台和广播大厦,往前一点,是金融中心,再往前一点,是世界闻名的电子公司总部。在他那边的车窗外,有另一些与对面相称的知名公司。缩写的企业名称高悬在天空下。曾经的每一天,高级轿车在这条马路上川流不息,穿着好衣服的人们讨论着浓缩了金钱的话题走来走去。但是现在,这里废弃了,大厦里的公司全部关门,没有员工在办公,大厦外面的玻璃幕墙损毁了大半,大厦顶部的企业商标许多坠亡在路边。一切面目全非了。马路上没有其他车。人行道上也没有一个人。富有生命力的,唯有巨大的杂草,它们一丛一丛地顶开地表,长得很高,再从最高处往四面垂落,成为从地底盛开出来的草烟花,庆祝世界末日的到来。小型啮齿动物在摔碎的巧克力般的路面上,在草烟花的根部之间活跃地奔忙。
除他们以外,还有一个人。第三个人也就是计程车司机,正站在车外面抽香烟,烟灰如亡魂,飘荡在荒芜的景色中。他们之所以停在这里,是因为司机把车开到这儿,说了声“对不起,得抽支烟”,便跑下了车。他们都看出来,司机是特地来看那块大屏幕的,它就矗立在“综艺帝国”的外面。奇怪的是,城市被废弃多年,它一直通着电滚动播放以前的几段金牌综艺节目,它在荒城中面向一片废墟,艺人们或许已在世界某个角落悄悄死去了,但他们的特写表情、夸张的肢体动作仍留在这里,被无声地播放着,逗得司机很高兴。司机并未耽搁太久,一抽完烟,他立即放弃了观看,快步走到人行道上,在垃圾箱上揿灭香烟,接着把烟蒂丢进里面。尽管地上垃圾遍地,脚像在浅溪里走路,垃圾箱已成一堆歪斜的废铁,里面不知是多少老鼠的安乐窝,他仍用优秀市民的标准要求自己。
这位不在客人面前抽香烟,还规规矩矩地丢垃圾的计程车司机,满足地回到了驾驶座,戴上白手套发动汽车,车身剧烈一抖,带他们驶向前去。身后的“综艺帝国”越缩越小,同步越缩越小的屏幕上的艺人们仍在卖力搞笑,他们会坚持到地球毁灭。
“两位久等了。”司机说,“每次经过这里,我都忍不住停下来看看。明明知道下面要演什么,不,越知道下面演什么,就越感到好笑,心情变得非常好。我猜想,这就是经典的力量!”司机通过后视镜对男乘客笑笑,他有张使人舒心的圆脸。男乘客友善地点头同意,他又吃了很小的一块薯片。随着袋子瘪下去,他们吃起了小如指甲盖的残渣,而这也成了属于最后一刻的非常美好的回忆。
今天是世界末日,现在是世界末日的下午。
几十年前,科学家观测到一颗直径500公里的小行星正飞向太阳系,精确目标是地球,它是46亿年历史中地球最大以及最后的访客。当它来做客时,撞击速度将高达20公里/秒,瞬间就会令地球一部分蒸发掉,一部分变成碎片浪迹太空,最后剩下的未肢解的部分则从地壳到地幔全部被烤焦,所有生命将死个精光。
在全世界范围内发布的这则小行星撞地球新闻,史称末日预告。
消息一落地,人们的绝望感登时引发剧烈动荡。到处都是迟到、失踪、欺诈、毁约、暴食、酗酒、自残、自杀、奸淫、掳掠。道德和法律,两条约束人的锁链不存在了。往往不知道具体原因,街头就发生了大型械斗,把正巧路过的人变成野兽,“真不甘心就这样死去”“星球搞得人名其妙”“不如现在我先动手”,在怒火的催动下,连一次架也没打过的身心弱的人也咬紧牙齿握住拳头主动进格斗圈,出来时肢体不全,或再也出不来了。
人们死去了。由于没人工作,经济也遭到重创而至死亡。文化也死亡。体育也死亡。一切都完了,地球先于小行星的到来进入了濒死状态。死亡发生得太多,局面反倒相对稳定下来,从这时起,幸存的人们定神一想,不约而同地开始了可笑的迁徙,他们花费很大的代价,往某个经纬度聚集,在那儿深挖防空洞,因为那儿距离小行星的撞击点最远,大概可以晚死半天。
今天早晨,小行星如约逼近地球,湖泊和海洋的潮汐紊乱了。今天真的是世界末日,下午地球就会毁灭。
在此地,离撞击点很近因而半天不见一条人影的城市中,稍早的时候,男乘客先上了计程车。当时他看似无所谓地在路上走,他还不到驼背的年龄,却过早地弯下了身体,有了衰老迹象,样子是无力的、柔和的,像正要穿越废墟去买快餐,顺便再来份午报。他和到处流窜的末日狂徒的形象很不一样,后者从阴暗的地方冒出来,一条街挨游一条街、一栋房子挨一栋房子搜寻幸存者,进行抢夺和杀戮,狭路相逢时则彼此残杀。
计程车司机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按响了喇叭。他听到了,回身招招手,之后坐上了计程车后座。
“去哪里?”司机问。
男乘客,这位样貌干净的中年人,坐定后皱眉思索,回答不上来。显然刚才他那样走着,走既是形式,也是内容,只是单纯“走一走”,走到哪里天地崩塌便算数,突然间问他具体去哪里,他就愣住了。
于是司机改口问,“兜一兜?”
男乘客回过神来说,“好的,兜一兜。”他不追问,为什么这时路上有一辆计程车,什么人在世界末日还开计程车,并自顾自打开计价器,好像他会给钱一样,这时收到钱有什么用呢。他从两个座椅之间看着计价器上的红色数字,它们以从前社会正常运行时的标准跳动着。他不问,因为就像他自己离开隐秘住处,冒着被袭击的风险,到外面走一走那样,他知道这时别人的行为也是随机发生的,发生后是不可解释的。
就这样开车兜起风来。
他们最先看到的是一个在大街正中烧起两只很大的汽油桶的人,他围绕桶子转圈,抽搐肢体做狂欢状,不时往烈火中扔进形状不规则的块状物。他们尽快离开了,烧桶人不在意他们,但是蛋白质燃烧所发出的令人作呕的焦臭味追击他们直到马路尽头。不久后,一个黑人出现,他从与路垂直的小巷子里疾冲出来,往车窗玻璃上猛拍一掌,接着跟在车旁狂奔。难道他也想上车兜风?司机踩下油门逃离了。他们逃出半公里才醒悟,又黑又红的并非那人的肤色,是半凝固的血涂满了全身,男乘客并且回想起来,有些东西从他腹部里面挂到了外面,当时随着他奔跑直晃动。一个污秽的红色手印留在车窗玻璃上,此后一直留在上面陪伴他们。车又开了好一阵,这回久久没有碰到人几只野狗跑过去了,一些混凝土碎块改变路面宽度,一堵墙把马路截成断头路,掉头,转了若干次弯,他们在这时看到了那女孩。
女孩身材高挑,单肩背一只购物袋,站在街边招手。开到近处,看出她十分年轻,生于末日预报之后,就是说,一出生就知道运气最好的话也仅能活到今天。离得非常近了,她剪了参差不齐的短发,苍白的皮肤上画着浓重的眼影,眨眼时两团漆黑使她显得尤其伤感。至少她神志清醒,没有失常。司机犹豫着将车停下。男乘客移到座位另一边,女孩钻进来,靠着血手印坐好。
在世界末日的下午,他们三人遇见了。既然两位乘客没有明确的目的地,司机把车开去“综艺帝国”前停一停。在司机抽烟看节目时,两位乘客吃着过期多年的袋装薯片。在此之后,三人重新出发,继续在城中打转。
女孩把空的薯片袋子从腿上毫不讲究地扫落。原先背着的购物袋自上车后搁在她脚边,她又拿出一包过期零食,拆开了。
“甜米酒味烤龙…”男乘客读包装上的产品名,女孩特意为他翻动一下袋子,使他可以继续读道,“…龙虾片。”
“古董零食在黑市行情很好,这在哪里搞到的?”司机听见后快速地回头一看,又继续开他的车。
“我妈妈家里。”女孩说,“吃么?”
男乘客默默咀嚼。龙虾片完全不脆了,在调料味中尝到一股霉味。它比薯片糟糕得多,他勉强自己咽下去。“还不错。”他说,停手不再吃。
“呸,难吃得要命。”女孩也不吃了。
“你那袋子里还有什么?”司机好奇地打探。
“很多。”女孩说。
还有车打芝士爆米花、蟹子仙贝、轻盐小饼干、豆乳夹心酥、黄油味马铃薯脆圈、超级辣小沙丁鱼干、脱水水果条、桃子味酒芯糖、梅子润喉糖、乳酸菌汽水糖、可乐薄荷小钢珠糖。她一样样报出来的,全是几十年前热销过的零食。
经济崩溃后,货币断崖式贬值,昨日的巨款到明天就变成零钞,后天化为废纸,人们重启以物易物的原始交易方式。古董零食尽管霉变、碎裂和融化,但在残破的世界中,是少有的能够提供愉悦感的东西,价值相对坚挺。在某些黑市里,蟹子仙贝可以换来手电筒和备用电池,梅子润喉糖换得到紧俏的阿司匹林和肥皂,乳酸菌汽水糖与一把战斗匕首等值。
司机听着零食名称,中途捧场地说着“喔”和“哇”,说了好几次。“我妈妈…”不料女孩冷笑一声,接着抱怨起来,“她喜欢收藏这些,看成宝贝,费了很大的力气保住这些。“嘿。”司机又说。以前,“综艺帝国”爱播某种语言类表演节目,形式是由两人对话,其中一人话多,另一人话少,经常只发出一个单音节的词做呼应,支持对方把有意思的事情说下去,司机好像正在扮演后一种角色过过综艺瘾。后来他又说,“哦?”不过真实情况也可能是,他感到对于她所说的内容不能插手,能插入的仅是这些嘿喔哇,因为他们毕竟过于仓促地相逢而后就要死了。
女孩在司机的回应中说,“我们常挨饿,还受冻,什么都缺,从没有用它们换来一天好日子。
过去这些年,她和妈妈谨慎活命,从一个可怕的住所迁移到下一个可怕的住所,在人工洞穴般的房子里严闭窗门,外出时提防被人盯上,回到房子里担心被闯入者侵犯和杀死,怕有人在楼下烧起一堆火、黑市换到了有毒的食品,也怕下大雨和北方来的寒流。妈妈始终竭力守护她在末日预报前后搜集来的财产,她不愿意相信人和恐龙竟然差不多,陨石掉下来就会死,还想它们有一天带她重返文明世界。这些零食她既不给女儿吃,也不转手卖,常常拿出来擦灰。昨天下午,女孩出门几个小时后回家,她想地上那两截是什么东西,看来怪熟悉的。原来是一双赤裸干枯的脚从房子的里间伸出来,妈妈躺在地上,死去了。说妈妈是刚才死去的,会有点奇怪,因为皮肤和肌肉已经收干,似乎是从沙漠里取出的死去很久的身体。她想,妈妈应该在死去前就死去了,甚至是一边活着一边死去了,碎成粉末状的希望一点一点腌制了她。女孩在别的房间睡了一夜,醒来后尽情地吃着零食,随后就把剩下的装在购物袋里,走到街上。
“现在这些是我那不负责任的妈妈留下的遗产。”说着女孩又吃起遗产来,“唉真难吃,倒霉死了。”
“别哭好吗?”司机终于说。
男乘客看到稍微有些泪水滚落在她脸上,把涂黑的眼圈洇得更大,使她更像一个被标记出来的很小的悲剧人物。她吸了几次鼻子,镇定下来,一小块接一小块地把甜米酒味烤龙虾片送进嘴里。
“我们还会在这个宇宙中。”男乘客说。
“我们不死?”女孩迷糊地问。
“要死的。”男乘客用一种老教师遇到蠢问题时特别和蔼的方式解释,“再等一会儿,小行星到了我们头上100公里的地方时,引力作用首先会在撞击点产生低气压,围绕低气压,空气高速旋转起来,形成超级风暴,那速度接近于音速,一下子,我们就被撕扯得一点不剩了。所以用不着等小行星掉下来,我们和野狗、小老鼠刚才吃的薯片你现在正吃的那个虾片,一起灰飞烟灭。只是变成了其他东西,我们还是宇宙中的一部分,和现在是形式上的差别。然后才轮到其他人,那些逃到地球背面的人。”
“听起来不疼。”女孩说。
“非常痛快,我们这里是最好的地方。”司机也鼓励她“而且,从今天开始,再过大约2亿年,我们又会回来的,在地球上重新形成的原始海洋中,我们成为微生物。男乘客说,“一切又会再一次开始,只不过等上2亿年。
他们现在离开播放搞笑综艺的商务圈很远了。车子驶过曾经繁华的购物街,驶过曾经的高档住宅,曾经的中央公园,市政厅博物馆,美术馆和交通枢纽站。可能是想到即将长达2亿年吃不到零食,男乘客再吃了一块烤龙虾片,他们也递给司机吃。
汽油耗尽前,小行星巨大的阴影投射到了地面,阴影的边界看似极为缓慢地移动,但是,不管汽车如何加速,它渐渐赶上来了,恐怖的黑暗高悬在他们头顶。下一刻,杀死他们的真空低压风暴就要来临。紧跟着的将是令洋面掀起巨浪的超音速风暴,然后才是击穿地壳的实打实的星球撞击,之后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了,撞击中产生的光辐射、等离子体冲击波、岩石蒸汽等离子火球将会继续摧毁剩余的生命。直到未来有一天,地球冷却下来,第一场雨落到地面,雨水流到低处形成新的海洋。到那个时候,他们想,假如愿意的话,自己可以回来,先当微生物,再当藻类鱼、昆虫、蜥蜴、哺乳动物,最后,假如愿意的话,就再当一次人类,把这游戏重玩一遍。
三人吃着零食,计程车往前驶去。
END